郭力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和阿九认识的了。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他正在聊天室玩一个叫「辘轳」的文字游戏。也许并不是「辘轳」,而是另外一个别的什么文字游戏,因为他那段时间一直泡在那个房间里玩一些类似的游戏,只不过「辘轳」算是其中规则比较复杂的一种。一般来说,过了十几年以后,你会发现所有那些简单无趣的东西,大概早已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些需要你殚精竭虑去挑战的,挠破头皮去解决的,或者苦苦坚持了好几年却最终都没个结果的,那留下的印象肯定深入头盖骨直至大脑死亡,或者因大脑中风而痴呆。通过的人视之为一生莫大的荣耀,失败了则无论过了多久都要懊恼不已。 而那个过程呢,说不定一想起来就要头疼脑裂眩晕呕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以前是怎么做到那么专注那么变态的。
当然,郭力并没有觉得「辘轳」这个游戏有多难,但它确实比其他的游戏要难一点,所以当他想不起来和阿九认识的那个晚上他到底在干嘛的时候,他只能说自己大概在玩“辘轳”。“辘轳”这个游戏的规则,简而言之是这样的:
- 起手的人写八句话,这八句话当然不能瞎扯,否则一只中华田园犬按住键盘,中间放开八次也能过关了。这八句话必须能够连成一段,还得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或者故事;
- 他后面的人也写八句话,但要把前面那个人写的第二句,挪到第四句去;
- 第三个人接着写八句话,再把同样的那句话挪到第六句去;
- 第四人还是八句,你应该猜到了,那句话变成了第八句;
- 然后轮到第五个人,这句话又回到第二句的位置;
- 如此循环往复,就像转辘轳一般,但除了固定的这一句,你写的其他七句不能和其他人写过的雷同;
- 最后那个写不出来的,算输。
如果你觉得这个游戏无聊又操蛋,但尝试过一次之后,觉得自己勉强还能进行下去的话,那你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这个游戏还有更繁琐的技术细节需要注意,为了保护普通读者的脑细胞,我本来并不打算写在这里:
- 每句话的字数相同,通常是七个字,当然,也有难度稍低一点的五个字版本;
- 每两句话互为对仗,也就是说,八句话正好四对,但第一对和第四对可以不那么严格;
- 每一对都必须押韵,也就是说,这段五十六个字、八个句子组成的文字得有四个韵脚;
- 如果你了解平仄的概念,那它还必须严格遵从平仄的韵律。
看到这里你想必已经有些抓狂,勉强试过几遍之后,大概已经不再会说一句像样的人话了。更要命的是,万一人数不多,碰巧每个人又都灵感爆发,真的呕心沥血凑出来那么八句,再来第二轮还不能和第一轮的重复。而脑筋还能勉强运转的读者们,你大概回顾完第一轮产生的那些乌七八黑不知所云的文字之后,就已经觉得自己的脑浆都快被这个黑洞般的辘轳转到意识模糊了吧?
郭力工作以后,参加市场部会议时常常有些力不从心,往往听到半中间,忽然脑子里就「嗡」的 一下,大脑好像短路烧坏了一样,再也想不起来老板们前两分钟在讲些什么。所幸他本来就只是个存在感稀薄的小角色,无需担心老板垂询他的意见。更不用担心万一突然时来运转当上了老板,坐在主席该怎么办,因为老板的讲稿都有人帮他准备好。所以那时候他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哀,但也不妨碍他在部门里继续混日子, 反正会议结束了,也会有人把会议记录整理成邮件发出来。倒是他常常因此怀疑自己,是不是青少年时期「辘轳」玩得太多,对大脑回路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永久性损伤。
恰巧在郭力认识阿九的那个时期,那个聊天室里,每天都有一大票无聊到蛋疼的人在玩「辘轳」这样的奇怪游戏。那时的聊天室不像现在流行的直播间这样规则完备,有嗓音甜美的女性管理员给你排好麦克风,依次登场发言。每个人在「辘轳」游戏里的出场顺序都是自发自觉的,所以也就难免发生那种情况:「辘轳」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你了,但你却没能援笔立就,写出那该死的五十六个字。于是你便在网吧里点上一支烟,苦苦思索了一整个夜晚,到天亮时你终于淬炼出完美的一篇,噼里啪啦打出来,一字一句都确认无误,无比兴奋地敲下回车键,然后再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却发现大部分人早已散场,剩下几个也都在挂机。虽然你略感失落,但还是带着使命完成的巨大满足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睡觉了。
但这种情况显然不会发生在郭力身 上,否则他也不会引起阿九的注意了。高中三年他的数学都没有及过格,但对于这种违反人性与自然规律的拗捩扭捏的逻辑规则,他却有着天才般的领悟能力与运用技巧。即便一晚上「辘轳」转个三四轮,到他这里依然没有丝毫迟滞。就算他已经睡意昏沉,但只要手指还能敲得动键盘,他就能做到才思敏捷下笔如有神。
虽然郭力对这种荒诞的游戏迷恋不已,享受着他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会的巨大荣耀与喜悦,并不惜为此践踏班主任李老师的苦口婆心谆谆教诲,迟到,跷课,以及夜不归宿,但他却没办法把这种快感分享给身边那些精神健康思维正常的普通人。所以当机灵的阿威探头过来瞥了一眼,「这是聊天室吗?你在聊什么啊?」
大概还没问完,阿威就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在游戏里秀操作了。
郭力也只是含混其词地敷衍一下:
「就是聊天啦。」